
我會堅強活到最後一刻!
冥冥中阿伯好像在等我去向他道別……
我緊握他逐漸冰冷的手,不由得想起他說過的這句話。
在一個極其平常的上班日子裡,
我看診時碰到了一位73歲、瘦弱乾扁的病人到急診求治。
稀疏的頭髮,伴隨著頭皮上一塊黑色結痂,
極為特殊醒目的斑塊。
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嘴巴,
像是中風似的歪向一邊,說起話來當然就有些口齒不清了。
「阿伯,你怎麼了?」我問病人求診的原因。
「我是舌下腺癌的病人,現在有一點發燒,」病人回答。
「可是在我們的電腦紀錄上,
你並沒有在本院接受過腫瘤治療啊!」
在病人還沒坐定前,
我已經用電腦先搜尋病人在本院的就醫紀錄,
這樣比較容易掌握病情,也加快看診速度。
「這說來話長。我被診斷出是癌症後,
就跑到台北一家醫院接受手術及化學治療,
後來併發肺炎,還在加護病房住了5天。
一開始醫生都跟我家人說沒機會了,
還問他們要不要留一口氣帶我回去。
但是我後來愈來愈好,還是活起來了,
所有的醫生都很驚訝!」
說到此處,阿伯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自豪、燦爛。
「後來呢?」
我對病人的勇氣及生命的韌性也不由得心生佩服,
特別是以73歲的年齡,
罹患那麼嚴重的病還能死裡逃生、存活下來,確實不多見。
「最近再去門診追蹤,醫師告訴我,
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
包括我頭上這個包包也是癌細胞轉移的結果,
剛開始比現在還嚴重,不僅化膿還一直發燒。
可是我現在人還是好好的,吃也吃得很好,
你看我四肢都活動自如,可以到處走來走去哩!」
說著說著病人握緊拳頭,伸直兩手上下搖晃了幾下,
好像要告訴所有的人:我哪像被宣判是癌症末期的病人!
我想拚一拚,可是醫生不給我藥!
「可是醫生告訴我,已經無藥可醫了,要我回去!
不用再來門診追蹤了!
我跟醫生說,我人好好的,還想拚一拚,
那些抗癌藥物就算是自費也沒關係,
而且副作用我早就習慣了。」
「結果醫生怎麼說呢?」
我被病人訴說的內容吸引住了,
急迫想知道門診醫師的反應。
因為在急診不知接觸過多少癌末病人,
大部分病人受到病魔的折騰,
早就萬念俱灰、了無生趣,
通常都是心情低落、愁雲慘霧地面對每一天,
但眼前這位阿伯卻表現出如此堅強的毅力,
不禁讓人肅然起敬。
「結果,唉!醫生還是不給我藥啊!
他說那是一種浪費!我說要自己買,醫師還是說不必了!」
阿伯無奈地露出委屈的表情,
似乎在抱怨醫生阻止他求生的意念。
我心中不由得思索:
醫學倫理經常強調要尊重病人的自主權,
但此時醫療專業的判定似乎還是比自主權更重要;
「不知珍惜醫療資源」對病人而言,
是除了孤獨面對死亡恐懼以外必須承擔的另一種控訴。
面對癌末的病人,
醫師會透過各種方法幫助病人面對死亡,
強調安寧照顧,甚至採取緩和的治療方式。
但面對眼前這位求生意志如此堅定的病人,
醫療專業的分析以及珍惜醫療資源的大道理,
似乎都成了阻止他活著的障礙,更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當醫師放棄病人,
而病人卻一心一意想要活下去、不想放棄時,
病人只能試圖將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幫他做了一些必要的發燒常規檢查後,
所幸沒有發現必須住院的證據,
在病人症狀緩解及充分說明後,就讓他回家,
並協助安排本院腫瘤科的門診追蹤。
看著他從病床起身,婉謝家人攙扶的舉止,
離開時很有禮貌地和醫療人員說了聲「再見」,
隨後健步如飛似地瀟灑走出急診。
雖然我只和病人短暫地接觸,卻對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醫師,我又來了!
大約兩個月後,有一次我值班時又巧遇這位阿伯,
他一看到是我,從更加憔悴的病容中,
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我說:
「醫師你好,我又來了!最近比較喘一點。」
我一眼就看出這次病情恐怕不像上次那麼單純。
進一步檢查胸部X光後,
發現病人的肺部已經因轉移並出現了肋膜積水。
「這一次恐怕要住院了!」
我很慎重小心地說,深怕讓病人認為是大限已至。
「需要安排住院就住院,我還是會堅強地活到最後一刻!」
病人這句話說時十分堅定而且鏗鏘有力。
兩星期後,
某一天我到加護病房去探視一位朋友的親戚,
赫然在加護病房的病人清單上發現這位阿伯的名字,
心中不由得一震。
於是我很自然地趨前探視,
只是他已經處在彌留瀕死的狀態,
好像冥冥中正在等著和我道別一般。
我站在病床邊後,他的心跳才開始慢慢下降。
阿伯的家屬在經過加護病房主治醫師的說明後,
已經簽了拒絕急救的同意書。
雖然我不認為病人會輕易放棄急救,
但是也無權干涉家屬的決定。
雖然家屬這樣的決定是正確的,
但對一個生命力、求生力如此旺盛的病人而言,
卻讓人有些不捨。
我緊緊握著阿伯逐漸冰冷發紺的手,
想到彼此幾次短暫但深刻的接觸,
以及他那句「我還是會堅強地活到最後一刻!」
我心中除了為他助念外,
更真心地讚美這位生命的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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