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7, 2013

我會堅強活到最後一刻!







我會堅強活到最後一刻!

冥冥中阿伯好像在等我去向他道別……
我緊握他逐漸冰冷的手,不由得想起他說過的這句話。

在一個極其平常的上班日子裡,
我看診時碰到了一位73歲、瘦弱乾扁的病人到急診求治。
稀疏的頭髮,伴隨著頭皮上一塊黑色結痂,
極為特殊醒目的斑塊。
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嘴巴,
像是中風似的歪向一邊,說起話來當然就有些口齒不清了。

「阿伯,你怎麼了?」我問病人求診的原因。
「我是舌下腺癌的病人,現在有一點發燒,」病人回答。
「可是在我們的電腦紀錄上,
你並沒有在本院接受過腫瘤治療啊!」
在病人還沒坐定前,
我已經用電腦先搜尋病人在本院的就醫紀錄,
這樣比較容易掌握病情,也加快看診速度。

「這說來話長。我被診斷出是癌症後,
就跑到台北一家醫院接受手術及化學治療,
後來併發肺炎,還在加護病房住了5天。
一開始醫生都跟我家人說沒機會了,
還問他們要不要留一口氣帶我回去。
但是我後來愈來愈好,還是活起來了,
所有的醫生都很驚訝!」
說到此處,阿伯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自豪、燦爛。

「後來呢?」
我對病人的勇氣及生命的韌性也不由得心生佩服,
特別是以73歲的年齡,
罹患那麼嚴重的病還能死裡逃生、存活下來,確實不多見。

「最近再去門診追蹤,醫師告訴我,
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
包括我頭上這個包包也是癌細胞轉移的結果,
剛開始比現在還嚴重,不僅化膿還一直發燒。
可是我現在人還是好好的,吃也吃得很好,
你看我四肢都活動自如,可以到處走來走去哩!」
說著說著病人握緊拳頭,伸直兩手上下搖晃了幾下,
好像要告訴所有的人:我哪像被宣判是癌症末期的病人!

我想拚一拚,可是醫生不給我藥!
「可是醫生告訴我,已經無藥可醫了,要我回去!
不用再來門診追蹤了!
我跟醫生說,我人好好的,還想拚一拚,
那些抗癌藥物就算是自費也沒關係,
而且副作用我早就習慣了。」
「結果醫生怎麼說呢?」
我被病人訴說的內容吸引住了,
急迫想知道門診醫師的反應。

因為在急診不知接觸過多少癌末病人,
大部分病人受到病魔的折騰,
早就萬念俱灰、了無生趣,
通常都是心情低落、愁雲慘霧地面對每一天,
但眼前這位阿伯卻表現出如此堅強的毅力,
不禁讓人肅然起敬。

「結果,唉!醫生還是不給我藥啊!
他說那是一種浪費!我說要自己買,醫師還是說不必了!」
阿伯無奈地露出委屈的表情,
似乎在抱怨醫生阻止他求生的意念。

我心中不由得思索:
醫學倫理經常強調要尊重病人的自主權,
但此時醫療專業的判定似乎還是比自主權更重要;
「不知珍惜醫療資源」對病人而言,
是除了孤獨面對死亡恐懼以外必須承擔的另一種控訴。
面對癌末的病人,
醫師會透過各種方法幫助病人面對死亡,
強調安寧照顧,甚至採取緩和的治療方式。

但面對眼前這位求生意志如此堅定的病人,
醫療專業的分析以及珍惜醫療資源的大道理,
似乎都成了阻止他活著的障礙,更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當醫師放棄病人,
而病人卻一心一意想要活下去、不想放棄時,
病人只能試圖將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幫他做了一些必要的發燒常規檢查後,
所幸沒有發現必須住院的證據,
在病人症狀緩解及充分說明後,就讓他回家,
並協助安排本院腫瘤科的門診追蹤。

看著他從病床起身,婉謝家人攙扶的舉止,
離開時很有禮貌地和醫療人員說了聲「再見」,
隨後健步如飛似地瀟灑走出急診。
雖然我只和病人短暫地接觸,卻對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醫師,我又來了!
大約兩個月後,有一次我值班時又巧遇這位阿伯,
他一看到是我,從更加憔悴的病容中,
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我說:
「醫師你好,我又來了!最近比較喘一點。」
我一眼就看出這次病情恐怕不像上次那麼單純。
進一步檢查胸部X光後,
發現病人的肺部已經因轉移並出現了肋膜積水。

「這一次恐怕要住院了!」
我很慎重小心地說,深怕讓病人認為是大限已至。

「需要安排住院就住院,我還是會堅強地活到最後一刻!」
病人這句話說時十分堅定而且鏗鏘有力。

兩星期後,
某一天我到加護病房去探視一位朋友的親戚,
赫然在加護病房的病人清單上發現這位阿伯的名字,
心中不由得一震。
於是我很自然地趨前探視,
只是他已經處在彌留瀕死的狀態,
好像冥冥中正在等著和我道別一般。
我站在病床邊後,他的心跳才開始慢慢下降。

阿伯的家屬在經過加護病房主治醫師的說明後,
已經簽了拒絕急救的同意書。
雖然我不認為病人會輕易放棄急救,
但是也無權干涉家屬的決定。
雖然家屬這樣的決定是正確的,
但對一個生命力、求生力如此旺盛的病人而言,
卻讓人有些不捨。

我緊緊握著阿伯逐漸冰冷發紺的手,
想到彼此幾次短暫但深刻的接觸,
以及他那句「我還是會堅強地活到最後一刻!」
我心中除了為他助念外,

更真心地讚美這位生命的鬥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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