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敢回家的男人

最近係blog上發現有一位作者的文章寫得好好, 所以放上嚟同大家分享一下，

多謝Ruby 應允分享 。

 一個不敢回家的男人

  半夜、街燈下、油麻地天橋底，一個落泊的老人瑟縮在西北風裏。
今夜他倒霉極了。
錢包裏僅有的四十元被人偷去，想到露宿者之家過夜，沒想到那兒早爆滿了。他餓着肚子躑躅於這個國際大都會，寒風格外凜烈。
顫抖、昏花、雙眼發軟，走了半天，還未找到一個安身之所，沒想到都會之大竟無處容身。他的腳已痛得提不起來，往前的鬥志早隨風遠去，他要倒下來了。
遠處三隻唐狗在嬉戲，看來牠們的日子過得比他好。
太餓了，他想起了兒時父親烹調狗肉的美味，他幻想把那隻約重十斤的小黑狗一棍打暈、宰了、紅燒、肉香撲鼻……唾液直流、肚子咕咕作響，餓的感覺更加強烈。
再往前走，幾個際遇相同的人，圍在一起打邊爐，葱香和鮮味在空氣中瀰漫。他佇立着，很想嘗一口火鍋裏熱騰騰的肉，可惜只有不住咽下流不斷的唾液。
一位禿了頭的中年胖子看見他，立即招手要他過去：「阿伯，天氣冷啊！過來吃點東西和暖一下。」
他裝作瀟灑：「人在江湖，恭敬不如從命。」話說完，他已夾起一塊雞肉放進口裏，不理會它是否太熱，便咀嚼起來。雞肉仍在口裏，他又把一塊腩肉塞進口裏，燙得他「殊殊」有聲。其他人一起說：「阿伯，別焦急，小心燙傷吧！還有很多食物，慢慢吃……」
大鬍子說：「阿伯，看你一身剪裁貼身的衣服，你不像過慣我們這種生活啊！」
獨臂漢用左手輕撫老伯的外套說：「這外套是意大利    絨料，大減價時也賣四、五千元。老伯你是不是迷了路？告訴我們你住哪裏，天亮送你回去……」
長毛    說：「喂，你們先讓阿伯吃飯再說好麼？你看他多餓。」他對老伯說：「慢慢吃，這東西是我下班時從酒樓拿出來的，莫小覷它是殘羹剩飯，炭爐瓦煲滾兩滾，連和尚也企不穩啊！」
他繼續自言自語：「幸好這個星期有份臨時工，有了收入，又有豐富的消夜……」
老伯吃到這裏，忽然放下筷子，抽泣起來，眾人驚訝。
長毛立即道歉：「阿伯，對不起，是不是我剛才說的話冒犯了你？若你吃不慣這些東西，我帶你去吃粥，昨天發了薪，袋裏有錢……」

老伯哭泣時，幾個大男人都放下了筷子，關切地望着他。
當長毛    說要帶他去吃粥，老伯更加感動，哭得更厲害。他哭是因為過了一輩子富泰生活，卻在這把年紀流落街頭，他哭也因為一群同是流落街頭的人對他關懷備至。
他哭了一會，欲取出手帕拭去淚水，可手帕已變黃，發出陣陣異味。禿胖子立即送上紙巾，他一臉感激地接過，拭去淚水，長舒了一口氣說：「你們不用帶我去吃粥，你們說的話也不曾冒犯我，我只是一時感觸才哭了起來……讓我說句實話，這是我一生中吃過最美味的火鍋……」
老伯伯叫梁嘉聲，今年七十三歲，是位退休的生意人，跟妻子和女兒同住九龍塘一個豪宅。他一生節儉，供了四男一女到外國唸書，還買了幾個單位，更在樓價最高時賣了出去，拿着數千萬元現金，每天都接到銀行來電，介紹投資產品給他。
他沒有任何顧慮，也不作任何進取投資，但敵不過銀行職員三寸不爛之舌，他把所有錢，連同老婆的百多萬元，買了迷你債券，只為稍高的回報。在他進行是項投資時，完全沒跟家人商量過，等到迷你債券爆煲之後，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生積蓄。
他太擔心了，怕老婆受不住刺激，他只好把所有問題背在自己身上。他感到太沉重了，不敢回家。
從銀行踏出來，他迷惘一片，不知道怎麼辦、不知道該去哪裏。
沿着彌敦道往南走，他到了油麻地，也許無法專注，他失去了手機，無意中走進了露宿者之家。
他在那裏呆了幾晚。白天他四處遊盪，簇新的外套已皺了，且起了鏡面的反光。也許，失業的人多了，露宿者之家已爆滿，他只好在街上流連。
又餓又冷的晚上，他跟禿胖子、獨臂漢、大鬍子等人見了面，也一起吃火鍋。
長毛：「你這樣逃避不是辦法。你不回家，家人會很擔心的呀！天亮了，還是盡快送你回家。」
「但我無面目見他們，因為我連累他們損失慘重。」老伯說。
禿胖子說：「阿伯，還是早點回家吧！好歹你也得告訴他們你損失慘重，這樣逃避不是辦法。」
「不，我不能回家，難道要我告訴他們，我已一窮二白呢？」他說。

長毛    說：「老伯，你不回家，難道你以後跟我們一樣過日子不成？露宿很辛苦的呀！我怕你會熬不住。尤其在寒冷的日子，這裏每年都有人給凍死……」
獨臂漢加入勸說：「老伯伯，你還有大好家庭，妻子等着你回去，你也不懂珍惜，難道你要像我一樣麼？倘若一切可從頭開始，我一定會好好珍惜我的家人。可惜現在一切都太遲了，女兒和兒子視我如仇人，前妻早已再婚，就剩下我孑然一身……」
說罷，獨臂漢沉醉在昔日的回憶裏。一九九六年，他擁有幸福的家庭，妻賢子孝，老婆是個地產經紀，靠她的幫助，他炒樓賺了不少錢。兒子剛上中學，女兒唸小五，每晚一家人都快樂地圍在一起吃飯。
回歸之後，經濟逆轉，老婆叫他盡快把手上的樓和股票賣掉，他不但不聽，還到深圳    去養了個小老婆，風高浪急，他仍在溫柔鄉裏。
回到現實，恍如隔世，手上的樓全部跌價四成，「磚頭」不值錢，銀行要他還債。
本來他仍有一綫生機，老婆要他立即離開那個女人，把所有樓賣掉，然後像昔日般努力工作。然而，他不肯離開那個女人，老婆跟他離婚，他也很快破了產，深圳的小老婆見他不給家用便瞬即消失。此外，大耳窿整天纏着他，他走進了絕境，嘗試結束自己的生命。喝了酒，開着車在高速公路奔馳，呼呼的風聲在耳邊擦過，前面一陣強光，一切靜止。
醒來，他躺在醫院，多處骨折，動彈不得，不見了左手，他感到愕然、沮喪，淚水湧出眼眶，全身都在痛。
在醫院住了四個月，只有年邁的老父來過一趟，前妻和孩子都沒有來。他漸漸康復，左手腕以下的手掌和手指卻永遠失去。據醫生說，他的左掌在撞車時給壓成肉醬，能活着已是他的造化。
出院了，他希望前妻和孩子會來，從早上等到黃昏，他不住望着病房大門，後來更索性到病房外去等，可沒有人來看他。
他獨個兒離開醫院，身無分文，連身上的那套衣服也是向醫院借的。獨個兒走到天橋底，他找到一個背風的地方，正要躺下好好睡一覺，可冷得他牙關格格作響，冷得他頭痛、心跳，他以為自己會凍死。
不知過了多久，他身上多了一張毛氈，身旁有一個保暖飯盒。又餓又冷，他毫不猶豫拿起便吃。

獨臂漢吃冒着蒸氣的飯盒，一生辛酸湧上心頭。吃過了飯，人暖和了，他才見到黑暗中也有不少露宿者，像他一樣吃着飯。一位禿頭的胖子走過來說：「剛才有義工來派毛氈、飯盒，我見你睡着了，便為你取毛氈……」
就在這時候，他交上了一大班朋友，他們都是失意的人，無家可歸露宿街頭，但他們對生活仍抱有希望。他們互相幫忙、互相鼓勵，在這艱難的日子也過得容易一點。他露宿了一年便找到工作，也有錢租住板間房而離開了天橋底，但他沒有忘掉曾經同甘共苦的朋友。閒來他總會來天橋底聊聊天，天氣轉涼，他總會帶來寒衣和食物。經濟好轉，不少人像他一樣離開了天橋底，他卻從沒想過，數載之後又在相同的地方重逢。
獨臂漢感到對不起妻兒，一直不敢找他們，到他懺悔完畢，前妻已再婚，只剩下他獨個兒遺憾。
當他見到老伯伯投資失敗後不敢回家時，突在有點激動，他不想老伯伯重蹈他的覆轍。他苦苦相勸：「無論家人怎樣對你，你也得回去，即使初時怨你、罵你，始終是一家人，日子久了，他們便會原諒你！況且，你的投資也只是想好好運用積蓄，讓大家的日子過得好一點，你完全沒有錯，你又不是貪心拼搏，你只是把錢放在當時大家都認為是最穩健的投資工具，天曉得那對叱吒一時的雷曼兄弟竟是不堪一擊……快回家去啊，老伯伯，你老婆一定擔心得睡不着，全家人一定四處找你啊！錢不見了，難道你還要懲罰他們，要他們擔心、着急麼？還可以回家，便立即回去，千萬別像我……」說到這裏，他哽咽了。
吃過了火鍋，長毛    把自己的摺牀讓給老伯伯，老伯伯不好意思：「你明天要上班，該好好休息才是，你睡牀，我睡在地上的紙皮……」
長毛有點不耐煩：「阿伯，不要怪我語氣太重，你像有點活得不耐煩，有個快樂的家你不回去，人家讓你睡牀你又推三推四，不是我嚇你，你這副老骨頭，在紙皮上躺一夜，恐怕明天便沒法爬起來……」
北風呼呼，銀色月光從兩座天橋間的空隙灑落這班露宿者身上。有人鼻息如雷，也有人心事重重、睹月思人。經過天橋的汽車愈來愈疏，果欄那邊泊滿了大大小小的貨車，天空未泛白，苦力已開始工作，嘈吵的聲音把老伯伯弄醒了，其他的露宿者也起來了。獨臂漢把三十元塞進老伯伯手裏，說：「天亮了，快回家，別讓他們擔心。」